福鼎美食
陆永建
秋风携着东海的清润气息和太姥山的草木芬芳，掠过高楼林立的街巷，将福鼎盛夏的暑气轻轻吹散。受老友郑绵力诚邀，我们三五好友怀着对那片山海胜景与人间烟火的向往，自四面八方奔赴福鼎。绵力兄虽非土生土长，却是福鼎的女婿，早已是半个“福鼎通”。动车上，他和太太如数家珍般细说当地的美食风物、传说过往，福鼎便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长卷，在我眼前渐次清晰，心里的期待也愈发迫切，恨不能即刻踏入这片灵秀之地。
歇息时分，我在入住的酒店翻阅起《福鼎风物》一书，当得知福鼎是全国首家“美食地标城市”和首个“福建美食名城”称号时，不禁暗自诧异。在我的固有印象中，福建美食的名片向来是福州佛跳墙、沙县小吃、莆田卤面、建瓯光饼等这类家喻户晓的风味，对于福鼎的美食，竟没有太多耳闻。
深知我这份认知的绵力兄，作为此次相聚的召集人，早已做足功课。第一餐便为我们安排了福鼎宴席的精髓、著名的“八盘五”。他介绍：“福鼎菜讲究鲜醇，这‘八盘五’是当地宴席的招牌，八道热菜搭配五道凉菜，荤素相宜、浓淡得当，每一道菜里可都藏着福鼎的风土人情。”话音刚落，一盆后阳全羊汤便端上了桌。汤色奶白，飘着几片翠绿的香菜叶，凑近一闻，竟无半分羊膻气，只有纯粹浓郁的鲜香扑鼻而来。我舀了半碗，入口便知羊肉炖得软烂入味，配上特制酱料，口感鲜香绵长，可与宁夏、新疆的羊肉相媲美。同行的著名书法家周建斌感慨道：“我在新疆挂职三年，尝过那里的各种羊肉，没想到后阳的羊肉竟这般名不虚传。”
闲聊中得知，福鼎与浙江苍南、泰顺等地山水相依、往来密切，福鼎美食在浙江一带早已声名远扬，每年都吸引上百万的浙江游客前来寻味。这些藏在烟火里的美味，不仅抚慰了食客的味蕾，更承载着闽浙两地百姓之间内敛而真诚的温情、善意，在唇齿留香间，悄然传递着山海相依的情谊。
离开餐厅，我们一行往“海上仙都”太姥山而去。拾级而上，只见奇石嶙峋、形态万千，云雾如轻纱般缭绕山间，时而穿行于幽暗逼仄的一线天，时而步入开阔明朗的通天洞，景致交替间别有洞天。耳畔是山泉叮咚作响，清脆悦耳；鼻间萦绕着苔藓与松针的清香，沁人心脾。行至半山腰，一座古朴山房悄然映入眼帘，空气中隐约飘来白茶的醇厚香气。山房的主人是位畲族青年，见我们驻足，便热情相邀入内品茶。他冲泡的福鼎“白牡丹”，茶汤清澈透亮，入口裹挟着淡淡的兰花香，回甘悠长，余味不绝。同行的陈霞女士是位音乐达人，她见茶桌上摆放着四五支不同型号的长箫，便好奇地问：“这是你吹的箫？”青年含笑颔首：“是的。”并随手拿起一支长箫，即兴用F调吹奏起《铁血丹心》，悠扬婉转的旋律穿林过壑，与山风松涛相映成趣，浑然一体。让人不禁想起魏晋名士嵇康“手挥五弦，目送归鸿”的清雅，如今虽无丝竹合奏，却有箫音逐风而起、茶香萦林而散，这般物我相融之境，自有一种与古人相通的清逸之韵。不少游人驻足，在这仙山云雾、茶香琴韵的意境中，众人无不沉醉其间，流连忘返。
一下山，我们便循着烟火气息直奔美食街。这里藏有七十余种风味名点，每一款都裹着当地独有的风土与记忆。绵力熟门熟路领我们走进一家老字号小吃店，老板热情地推荐了福鼎肉片。玻璃橱窗后，厨师正手持竹片麻利地刮动盆里雪白的肉糊，那肉糊带着柔和的弧度，坠入沸腾的高汤，转瞬便卷成一片片粉嫩的薄瓣。待出锅时，撒上葱花、香菜，淋上醋，香气挟着暖意立刻扑面而来。东道主李奕玲老师告诉我：“福鼎肉片，是这七十多种名点中的‘明星’，柔韧弹牙，汤头鲜美。”我舀起一勺肉片送入口中，肉质的鲜嫩与淀粉的软糯在齿间完美融合，酸、香的汤汁顺着喉咙滑到腹中，一股暖意弥漫到全身，驱散了登山后的些许疲惫。意犹未尽间，一碗热气腾腾的扁肉又端上了桌。扁肉皮薄如蝉翼，通透得能看见里面粉嫩的肉馅，浮在清亮的骨汤里，像一朵朵饱满的白玉花。轻轻咬开薄皮，肉馅的鲜香混着骨汤的醇厚瞬间在舌尖迸发。与福州扁肉的鲜甜不同，福鼎肉片和扁肉多了几分胡椒的辛香，那独特的辛辣与鲜香交织，恰如太姥山的灵秀与东海的旷远，藏着山野林间的清冽气息。
这般将寻常食材做出本味的智慧，正应了汪曾祺先生对“人间至味”的注解。无需山珍海味的堆砌，只需以匠心留存风土的馈赠，便能让烟火里的滋味，成为最动人的舌尖记忆。先生一生嗜食、善写，笔下的寻常小吃总带着草木清香与人间温情，想来他若尝到这福鼎肉片、扁肉，也会为这份不刻意、不雕琢的鲜醇动容提笔。
次日，我们慕名前往被《中国国家地理》评为“中国最美十大海岛”之一的嵛山岛。登岛恰逢涨潮，海浪裹挟着东海的咸湿，一遍遍拍击着礁石，卷起漫天飞溅的白浪，那澎湃的声响与清冽的海风一同扑面而来，涤荡了旅途的尘埃。镇党委书记张里冰高兴地说：“你们来的正是时候，环岛公路刚建好。”在李老师的精心安排下，我们驱车前往一处名叫NOMI ANMD（嵛山岛的闽南语）的民宿区。下车后，沿着一条彩色柏油小径向海边缓步而行，眼前的景致仿佛穿越到异国他乡：矗立在海边的灯塔，轮廓简洁而挺拔，与加拿大温哥华斯坦福公园海湾的灯塔相似；路两侧错落有致的白色建筑群，带有地中海风格的简约灵动，恍惚间让人误以为置身希腊圣托里尼的蓝白小镇；沿途不时邂逅不同肤色、身着各式服饰的外籍游客，更增添了几分国际风情。行至海边一家临海小馆歇脚，房东热情地为我们泡上一壶福鼎白茶。我倚在窗边，一边啜饮着茶汤里的兰香回甘，一边静赏窗外的碧海蓝天，耳畔是海浪的轻吟，十分惬意。
稍作休整，我们行至半山腰，一片澄澈的淡水湖映入眼帘。这是全省海拔最高的天然湖泊，湖水倒映着天光云影，静谧如画。抵达山顶，万亩草甸如一块无垠的绿色绒毯，在山间铺展蔓延，羊群点缀其间，悠闲地低头觅食，勾勒出一幅“天苍苍，野茫茫”的田园画卷。我凭栏远眺，夕阳正缓缓沉入东海，将漫天云霞染成绚烂的橙红，粼粼波光倒映在海面上，宛如碎金撒落，美得令人屏息。
暮色四合时，我们住进了别具一格的“嵛山岛十二星座”主题酒店。大家根据自己的星座找到相应的房间。酒店延续了地中海式的现代简约风，推窗即是海天一色，躺在床上便能枕着涛声静望星辰大海，晨起又可直面东海日出的绚烂，目送落日熔金的壮阔，这般“与山海相拥而眠”的体验，恰是海岛独有的浪漫。晚餐设在海上人家餐厅，桌上的海鲜皆是刚从东海捕捞上来：梭子蟹、皮皮虾、花蛤。我掰开一只梭子蟹，蟹黄饱满，肉质鲜嫩，入口即化；皮皮虾肉质紧实，蘸上少许生抽，鲜得让人合不拢嘴。其中一道名为“澎海”的羹汤，让我印象深刻。这道菜以新鲜蟹肉、鱼片、海参、虾仁等为主料，添加香菇、笋丝等辅料，用淀粉勾芡后打入蛋清，搅拌均匀，稠滑如丝。入口鲜嫩爽滑，味蕾瞬间被这份浓郁的鲜香唤醒。闲聊中，得知福鼎人对吃的讲究极致，“澎”指汤汁沸腾翻滚之态，“海”则喻食材用料之丰，并有“天下第一羹”的美誉。我们围座在餐桌前，一边吃海鲜，一边喝白茶啤酒，看着往来的食客，听着质朴的乡音，仿佛融入了嵛山岛的日常。
告别嵛山岛，我们走进福鼎白茶非遗馆。馆内陈列的制茶旧器具与泛黄的黑白照片，把时光拧回到茶山清晨：萎凋、杀青、揉捻、烘焙，每一件器物上都留存着手工制茶的温度与痕迹，诉说着福鼎白茶的传承故事。在这里，我们更深地触摸到福鼎白茶的厚重底蕴：它既是联合国科教文组织、粮农组织列入的“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”和“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”，也是“中国白茶发源地”和“核心产区”，产品占全国白茶出口量的70%以上。市政协主席杨文生介绍：“福鼎白茶2024年上交税收近两亿，是滋养一方百姓的“黄金叶。”随后，在大沁茶艺馆，我们沉浸式体验福鼎白茶的醇美。“大沁”“鼎白”等知名品牌依次呈上，其中白毫银针最是动人，它在透明玻璃杯中缓缓舒展，像初春的嫩芽重返枝头，汤色清亮如月光泻地，毫香隐约浮动。轻啜一口，清甜先在舌尖绽开，继而是山野的清气与微微的蜜香漫入喉间，回甘不疾不徐，喉间满是温润之感。我的良师益友、著名书法家潘文海先生特意从远方赶来相见。我们围坐品茗，白茶配白酒。他浅酌一口，回味片刻，由衷感叹：“白茶在福鼎，才能喝出这份纯粹的毫香蜜韵，还是家乡的茶最地道！”
短短两三天，我们流连在福鼎的山海间，感受大自然的神奇与美妙，品味寻常巷陌的烟火气息。太姥山的奇秀，嵛山岛的壮丽，美食的鲜香，白茶的蜜韵，交织成一幅生动的福鼎画卷，印在我的脑海里。那是山风里藏着岁月的从容，海浪中载着生活的热忱，烟火气里裹着最本真的幸福。而生活，就像这场福鼎之旅，于山海间寻格局，于烟火中得安宁，方能尝出人生最绵长的回甘。那些走过的路、尝过的味、遇见的美好，终将成为生命里温润的底色。
（作者系：第七届福建省作协副主席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