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寿辉

走进考亭,步入山野之间,耳畔仿佛响起历史的回音。山岚浓郁,水汽蒙蒙,既非烟非雾,亦非云朵,处处弥漫着“诗与远方”的气息。这里的每一块石阶,皆洇透了文字,每一堵古墙,都似乎藏着一扇通往过去的门,轻轻触摸,宛若是在翻阅一本厚重的青简,捋一捋都是字典。位于破石自然村老渡口那块曰“侨心渡”的石碑,便是一个经典中的经典。
 
 
渡口不远处,原来有座桥一一瀛洲桥,历史上很有名,既是闽北的交通要道,也是文人骚客赏景吟诗的好地方,自然留下许多遗闻逸事、雅事与故事,历史典故“江郎才尽”,其实有两个版本,浦城“梦笔生花”的江淹为大家耳熟能详,建阳“高起悲落”的江为却鲜为人知,诗云“昔有桥东江处士,解道人家蔼秋色”,说的是一一
桥东萧墩有一宅子,住着一位高人,名曰江为,时称“南唐处士”,是个不求闻达,自视清高的代名词,这位沉寂在历史长河中的“江郎”,史书记载甚少,大多是在介绍同时代文人官臣时而把江为顺带,如《建宁府志》在“文学”篇中对杨徽之所载:“徽之少工诗赋,与邑人江为、江文蔚齐名”,虽然史书《唐才子传》亦专门为他立传,然其所述,只有“江为,建阳考亭人,少游庐山,师从陈贶,才高八斗,为由傲肆,屡谈不第,有《江为集》一卷,已佚”等寥寥百余字,史海钩沉才发现,他的人生是起之辉煌,落之悲凉,他生卒何年?悲情中有哪些才智、家国情怀及其荡气回肠的故事?或许,更多的是散落在文献、典籍、人物传记乃至残存的诗句之中,需要从一些只言片语中去探赜索隐,披沙拣金。
江为式的悲情由来,最有噱头的当数与南后主李煜这位“千古词帝”的交集,“春花秋月何时了,往事知多少。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……”此等千古佳句,有人云幕后功臣正是江为,其实,是错将陈醋当成墨的谬赞,因为到李煜时代江为早已作古,但江为命运之波折,亦如那句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,充满了无尽的悲怆,却是不争事实。
 
 
桀骜文士大多命运多舛,而江为的舛,则是酷烈的,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云月黄昏”,这句咏梅的千古佳句,实则脱胎于江为“竹影横斜水清浅,桂香浮云月黄昏”之残存诗句,江为所描述的当是初秋考亭的山明水秀:黄昏下的田野,淡淡的月光倾洒山坡树林,清澈的小溪边竹绿蓼红,微风中有阵阵的桂花香气袭来,有鲜明的地域特色。林逋将“竹”易为“疏”,“桂”换作“暗”,移景寓梅,如丹在手,有点石成金之妙,但亦多少有“偷诗”之嫌,真正的文学,不因质疑而蒙尘,唯有思考而永恒,只是当时之江为,早已失去质疑之力。
少颖悟纶、才情傲岸的江为,自谓可俯拾青紫,一如他在白鹿寺留下的那句残存诗言“吟登萧寺旃檀阁,醉倚王家玳瑁筵”,渴望建功立业,却时运不济,屡试不第,怏怏不得志,心灰意冷而萌生去意,终致身陷囹圄,起因则令人唏嘘,一曰交友不慎,“与人谋奔吴越”,谋泄被杀;二是会福州乱,有故人欲投南唐,为代草降书,其人被获,株连被杀。究尽何为?虽不能确定,但从《五代史补》卷五记载其因祸临刑的文字看,他的形象无疑是伟岸的,且看他的《临刑诗》,俨然就是把生死当作一场旅行:“为临刑,词色不挠,且曰:‘嵇康之将死也,顾日影而弹琴,吾今琴则不暇弹,赋一篇可矣’,乃索笔为诗曰:‘街鼓侵人急,西倾日欲斜;黄泉无旅店,今夜宿谁家?’,闻者莫不伤之”。衙鼓声声催命,日之将西,悲风骤急,全是应景大白话,没有故作慷慨铿锵,全诗不着一个“悲”字,却大悲尽含,作者烹字炼词的功力和“生当作人杰,死亦为鬼雄”的气慨已是跃然纸上,力透纸背!一代才情终相负,亦如他的《水》诗遗留残句:“远远朝宗出白云,方圆随处性长存”,壮志难酬,却始终保持清直品质,无不令人动容。
 
 
据史书记载,为缅怀其人,邑人将其旧居改建为靖安寺,历代文人墨客纷纷前来凭吊,“废宅寒塘水,荒故宿草烟”(杨徽之诗),留下的诸多“留题诗”中,尤以高僧元贤“晦翁杯酒饯季通,步吟桥上成胜集”背后的故事最为人称道。此事发生在“庆元党禁”之际,三年正月的闽北,乌云密布,噤若寒蝉,“潭阳七贤”之一的蔡元定因“伪学”获罪,已在建阳被朝廷逮捕,正在送往湖南道州“偏管”途中,途经考亭渡口,落职罢祠的朱熹早已不顾朝廷监视,率弟子百余人在此恭候,执差的衙役或是生怕触犯众怒,或是为他们的凛然正气与真挚友谊所感动,竟然放蔡元定下船,成就了“靖安寺”内这一场震撼朝野的饯别一一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,两位理学巨子把酒抒怀,肝胆两昆仑。据建阳《庐峰蔡氏族谐》卷三记载,有百余名当地村民彻夜围观,场面感人至深,朱熹见蔡元定生离死别之泰然自若,不禁叹息:“朋友相爱之情,季通不挫之志,可谓两得之矣”,蔡元定亦回诗曰:“执手相送别,无为儿女悲。轻醇壮行色,扶摇动征衣。断不负所学,此心天所知”,他们念兹在兹的依然是“爱君希道泰,忧国愿年丰”。次日,两人在渡口依依惜别,朱熹不忍就此一别,又随船相送至马伏的“寒泉金舍”,再度促膝谈论,通宵达旦,共同修正了《参同契》,亦成就了一段历史佳话。
朱熹与江为虽未同时代,但朱子对江为的才华极为赞赏,曾多次在其著作中提到江为的诗作。为凭吊江为,朱熹在靖安寺亦留下了一首感怀诗《访江为故居》:
旧宅荒凉草木深,松声竹韵自成吟。
江郎才调今何在,唯有诗篇动古今。
细雨斜风,依稀可见的是朱子伫立于此,时而摇头,时而击节的身影,字里行间,沉浸着无尽的哀思与惋惜。江为似一颗流星,但文学段位不可谓不高,留世诗作仅存八首,残句二,皆属佳作,流传甚广,如《岳阳楼》中的“晚叶红残楚,秋江碧入吴”,《瀑布》中的“万里朝沧海,千寻出白云”,此等美景,何其诱人?《旅怀》中的“半夜闻鸿雁,多年别弟兄”以及“月寒花露重,江晚水微烟”等等,都具有无限的故事想象力和豪情传染力!这些诗句无不展示出诗人观察细微的特点与清新明丽的风格,尤为对人生离合的深刻感悟。
流水依旧,山色依然,唯有诗心与学问的交融在历史长河中愈发莹润。朱子与江为的诗风迥异,一个豁达,一个写实,他们的诗缘,共同构筑了一幅生动的文学画卷,更是为这片土地增添了几分文化的厚重与深情,遗憾的是,这些可歌可泣的故事,正史并无记载,正如钱穆先生所言:历史,没有过去,只有现在与未来。
    漫步考亭,寻寻觅觅,瀛洲桥畔再回首,考亭渡口焕新姿,其景,有文化的考亭村民,已在古老的渡口立了个碑,曰“侨心渡”,右侧便是那棵千年古樟“树抱佛”,中华一绝,相传,也是当时当地村民为了纪念朱子与江为的这段诗缘与悲歌而种的,未曾褪色的传说,而今已变成一道考亭之旅的网红“打卡”点;其情,其所蕴含的深刻寓意早已穿越时空,或许,是仁者见人,仁者无敌,唯善永恒;或许,是智者见慧,渡人渡心渡自己;或许,还是在告诉世人,莫道“江郎”才已尽,一枝一叶总关情,光阴指尖,撷云佐雨,万阕风情,哪一份看得见山、守得住水,记得住乡愁的家国情怀,犹如潺潺不绝的麻阳溪水,滋养着一代代的潭阳儿女……
为之鼓与呼,我心飞翔!